林杰正醫師｜短褲醫生的五四三

初到大林蒲，是在一九八八年的三月底。對大林蒲這個地方我實在也沒什麼概念，基本上它位於高雄市的偏遠地帶，剛被併入高雄市不久。它原本是高雄縣的版圖。那一天大概清晨不到五點，我們一家(我前妻還有兩個小孩加上尚在肚子內即將出生的兒子)，就從鳳山開著車走高速公路到中鋼那邊，因那時才凌晨四點多所以路上沒什麼車子，我們把車窗搖下，我抱一個小朋友大的就躺在後面，我老婆開車，我們就從中林路開到大林蒲，要到大林蒲的一個病患家集合，(後續補述這病患的家庭史)

一聽到我答應要在大林蒲開業，友人就很興奮立刻幫我四處找房子，問誰有房子要租給個醫生，不到一個鐘頭就找到了，租金四千塊，剛好在公車牌後面，一棟很老的房子。我就說不然這樣子好了，因為我還沒準備好開業，我就先租下來這四千就算下個月租金，說好下個月再來開業，先回去看看可能半個月之後就要來裝潢，房東人也很好說沒關係這個月不用算錢，後來大概半個月就真的去裝潢，一個禮拜就好了。裝潢好之後，就要放招牌，但傷腦筋不知道該取什麼名子，就去找那位病患商量，最後結論就是大林蒲主要道路叫鳳林路，最大廟宇叫做鳳林宮，那我們就叫鳳林診所好了，鳳林診所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七十七年，我們診所在大林蒲成立的時候，當時小港併入高雄市也才十來年的光景，成為高雄市的版圖其實並不算太久，第二港口也剛開通不到10年。它把整個旗津半島給切開成兩半。當時小港地區還滿落後的，大林蒲算是比較進步的地方。以前整個小港地區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大塊，人口最稠密的是在紅毛港。紅毛港在新的行政區域裡面被畫分成五個里,其相對應則為海汕一路、二路、三路、四路、五路，海汕五路的尾巴就是第二港口被切開的那段，他的對面被切開的那段叫做中洲，整個旗津半島其實他是從大林蒲開始往旗津的方向沿伸。

那年，整個大小港區不論是山邊海邊全部加起來總共才只有十六家醫療院所，這是包括醫院和診所。我們現在知道的這個小港醫院，那時候是沒有的。當時有三家醫院都是小醫院，離大林蒲最近的叫臨海醫院，中間是信成醫院，然後再更前面一點叫安泰醫院。現在信成醫院已經沒有了，剩下臨海和安泰。其他的都是診所，加起來總共才十六家，包括我新開的鳳林診所在內，所以是一個醫療滿貧瘠的地方。

剛到大林蒲的時候，小港的醫療狀況就是貧瘠到那個程度。診所剛開的時候，其實對於開業該怎麼開也還不太清楚，多虧那一個中盤商的幫忙，診所才得以在五月三號如期開張。開業之後，第一天就一個病人，但是我們就想說慢慢一定會更好。果然第二天有更好，第二天變三個，然後就慢慢看慢慢看，到了五月底的時候就已經增加到一天有時候都會有十個以上。

剛到大林蒲的時候，我就是處在一個眼高手低的狀態。還好，我個性比較開放，也很多人願意跟我在一起。當我剛回到高雄的時候，我有去一些中小型醫院幫忙，時間不太長，但是認識了幾個醫助。他們一聽到說我要開業，就跑過來跟我說，他們那邊工作辭掉要跟我。有兩個護士就真的跟過來，所以說開業的第一天我就帶了一個檢驗兼醫助，和兩個資深的護士一起去蓽路藍縷了。

這些已經有在醫療院所混過很久的老球皮，幫我準備開業的這些細軟，再加上些中盤商的幫忙，診所很快的就準備就緒。對一個處在眼高手低狀態之下的我她們真的幫了很大忙。就這樣我們四個人胼手胝足展開了執業的生涯。

五月二十三號時候診所進來了一個病人，進來時發高燒到四十度，很痛苦，全身痛得半死，高燒不退，一直想吐，可以說是極端的痛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當時我剛剛開業，那些中盤商有教我一些發燒打什麼針，給什麼藥，我就照這樣子去打針開藥，三四天之後，這個病人就回來罵我，說我跟他治療之後，全身過敏都起疹子，癢個半死，說我給他吃什麼藥，我一看這個藥也不太容易過敏，但是病人就是那麼嚴重，結果就跟她安慰安慰。因為當時沒有勞保，當然也還沒有全民健保，全都是自費，我就鼻子摸摸很客氣地幫她重看病，好幾天都不敢跟他收錢，所以也沒有再抱怨什麼。 

大概七月中旬的時候，高雄市有一位韓明榮醫師，後來在謝長廷當市長的時候，他當了好幾年的衛生局長，他就提出說這是一種可能是登革熱的流行病。因為在這一次七十七年的熱病流行之前，登革熱已經在台灣沒有發生過超過六十年。在日據時代登革熱曾經是僅次於鼠疫跟傷寒，影響台灣最嚴重的流行性疾病，日據時代曾經讓整個日本的軍方軍力全部都癱瘓。

登革熱是種熱帶疾病，是好發在熱帶和亞熱帶氣候的一種病毒傳染性疾病，主要流行區域在東南亞一帶，包括印尼、菲律賓、越南、泰國、緬甸、寮國這些國家，當然非洲以及中南美洲也有它的蹤跡。

講到臨床上的血液檢查，我是在這鄉下少數診所有配置檢驗室，因為剛來開業就帶了一位檢驗師兼助手，所以當時能跟病患抽血檢驗，驗血之後，我們歸納出登革熱檢查結果，第一他的肝功能ＧＯＴ、ＧＰＴ在第一天的時候會稍微高一點點，然後白血球大概是在正常值或者比正常值高一點點，其他的血液檢查值與正常值相差不大，但第二天開始就會開始急速變化，白血球會急速下降，正常值是七千來講，第二天白血球就降到一半剩四千左右，同時血小板也開始微微下降，到了第三天白血球會降得更快大概就降到剩下三千甚至於三千以下，而這時候的血小板也開始加速下降。

差不多七月底時候，診所醫療人員包括我本身，也染到登革熱，護士得了登革熱還要服務病人，一邊流淚一邊服務病人，當時我也很急阿，因為試了各種治療方式，各種退燒藥普拿疼什麼的都派上用場結果都無效，自己有天突然就尾椎那邊開始痠痛，然後大腿骨死命的痛，我心裡就想說也中了，果然沒多久就高燒了，結果我就拿了兩顆抗病毒藥，普通抗病毒藥，那時是用原廠藥，現在台灣很多GMP藥廠都有生產，其成分為AMANTADINE。我自己就試吃了兩顆，大概在四個小時後，症狀就緩解不痛了，然後燒也退了，在此意外發現後，隔天開始所有此類病人進來都給同樣的藥，大部分病人，如果是剛發病的第一天投此藥後症狀就沒了，但越晚投藥效果就越不好，到了第二三天以後才投藥，登革熱的症狀還是會繼續進行，但會減輕其症狀。

民國七十七年從五月開始，在高雄市沿海地區，就以大林蒲為中心，包含紅毛港、大林蒲、鳳鼻頭以及林園地區，就零星出現登革熱病例，但當時不知道那是登革熱，病程發展又猛又快同時伴隨極大痛苦會出血會引起高燒的傳染病，那一次傳染病共延續半年之久，一直到十一月中旬才撲滅。在那過程鳳林診所剛好位於整個感染地區最中心點，在這半年，診所大約看了兩萬多人次的病患，兩萬個人次不代表兩萬個人，因為有些人是重複看診的，用人頭來算應該一萬個有吧。尤其是紅毛港、大林埔這兩個村莊，大概有一半的人都得了此病，最後是在七月我們才知道這叫登革熱，在這半年，等於診所接了將近一萬個登革熱病患，那時所有的醫學教科書，甚至到目前為止對於登革熱也沒有所謂的治療方針，只有症狀描述。

反觀七十七年那年因登革熱死亡人數高達兩三百個，因重症住到加護病房，或因此產生嚴重後遺症，更是倍數，所以當時造成很大恐慌。但相較於日據時代，我們七十七年當時的醫療環境、衛生環境、人民健康狀況、營養狀況是遠勝於當時，但造成的傷害卻遠大於日據時代。檢討其原因我覺得可歸咎於幾個方向，第一就是我們台灣長久以來醫病關係並不是處在一個健康狀態，醫病關係都建立在疾病短效的療效上，而非建立在一個良好的互信醫病關係，在這情況下碰到登革熱這種高燒不退且又極端痛苦的疾病，可想而知，病人會在短短時間看不同診所，我還碰過看五六個醫生的病人，在七十七年的當下，衛生署並無明文規定，也沒強制規定，醫療院所必須交付處方簽給病人，所以醫生跟醫生之間對病人其醫療過程的資訊其實是封閉的。

總結我診斷治療及觀察登革熱的經驗，第一個臨床症狀就是突然高燒到三十九度，而且維持兩三天都不退，第二個臨床症狀就是關節、骨頭極端的痛，第三個從第六、七天開始，會從身體軀幹開始出現紅疹然而朝周邊腳掌、手掌、手指擴散，紅疹會非常的癢，這些是臨床症狀的觀察。再來用目視也能診斷，我稱它為登革臉，得此病的人在前3天尤其在第2天，他的額頭、鼻頭、兩個臉頰還有下巴看起來都有豬肝色，就那種暗紅色的感覺，相當的典型很明顯。

七十七年十月下旬，我們診所登革熱的病人就逐漸的下降，到了十月中旬以後，幾乎就都看不到登革熱的病人，但是因為在登革熱那一段將近半年的時間，沿海附近很多個鄉鎮的病人都來過診所看過，所以接下來已經沒有登革熱的病人，總病人量還都維持在一百個以上。

在大林埔這個小地方連這樣子一台二手貨的超音波都還引起滿大的騷動。很多人都會跑來如果肚子痛怎樣子就會跑來，說要作超音波，慢慢的有很多人懷孕了要產檢也跑來說要照超音波，我都是來者不拒，問題是我並沒有每一科的超音波都有看過，所以看著病人越來越多種類越來越多我就趕快跑到有在賣醫學圖書的店去買了兩本超音波，一本就是專門在講婦產科另外一本就是所有都講的，每天很認真研讀，病人多其實反而倒是我念書最多的年代，因為每天剛看完病人後都問題很多，我有個習慣就是看病的過程，如果有些問題我就會拿小本子稍微作個筆記，讓我不會忘記今天有那些部分沒有處理的很好或者有疑惑。

在登革熱的晚期，其實發生了一件讓我感受很深的一個案例。大概已經到了十月多左右了，紅毛港的比較遠端靠近第二港口那邊的，也就是海汕五路的尾端，那邊有一位年老的病人，可能因為發高燒很多天也都吃不下可能有超過一個禮拜以上，所以瘦得很嚴重。因為我會出診去看病人，那天下午有一個先生到我的診所問說我能不能出診去看他媽媽，我騎了摩托車就跟去了，看了一下原來是登革熱，但是已經好了，疹子也已經開始退色了。

但是那個病人已經變得很衰弱，問起來大概已經超過七八天沒吃東西了，他們叫我去的理由主要是是要我看一下，目的就是將來老人家過世的時候要要我幫忙寫死亡診斷書。我看一下就知道是登革熱因為他那個症狀是登革熱的快要好的時候，出疹的那些疹斑都還沒完全消退，所以就知道是說登革熱。

也就這樣子在登革熱的第二年七十八年的時候，我們的診所能夠處理的範圍就越來越廣，所以我開始就也開放了病房給病人住院，然後也開始整理了一間手術房，我們這邊的沿海線上的病人也很可愛，他們不管我到底以前是不是有正科的外科出生，骨頭斷掉我說開刀他們也說ok，腸子打結盲腸發炎疝氣卡住子宮長瘤，如果我說需要開刀他們都OK。

登革熱之後我們診所的發展就更寬廣了。這個時候我們也開始接生了第一個小朋友，因為是滿鄉下的地方，我經常想說像這種封閉又鄉下的地方，做什麼事情也不用宣傳，好事傳的快壞事也傳的快，就好像在鑼一敲就整個村莊都會聽的到一樣，所以很多人都說像我們那種地方很好開業的，但是我個人沒有這樣覺得，說好開業也好說不好開業也其實不好，剛好是因為我的先前第一年打下來的基礎，也沒有什麼很大的過失，所以就打下了還不錯的口碑，也因為這樣子慢慢的整個地區幾乎所有的民眾大小疾病都大部分都會到我的診所來看診。

當時非常有趣的就是紅毛港的生態，我不知道高雄市人有沒有去過紅毛港，早期的紅毛港那就是像旗津一樣但是它比旗津狹小，我們這個半島在離開大林浦的時候其實他是相當窄的，一直到了往旗津的方向就越來越胖，他接陸地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好像是走廊，小小的走廊，慢慢的增大，所以在大林埔、紅毛港的這一端，他當時的路很簡單，就是中間一條路小小的。

 登革熱疫情淡掉後，我們診所病患仍然維持在一百多個。大概整個沿海地區病人，很大比例都到我們診所看病。剛開始並不知道診所做的好，對地方並不全然都是正面的，沒想到因此還影響到另外一個行業，讓他們幾乎失業。到了隔年春天，某天早上到診所開們時發現門口全部都是計程車，把我們診所前面全堵住，車子就一台接一台讓我們無法直接進出診所，要經由別人家屋簷走進來。